湖岗上的杏花林。
游人观杏花
编者案
北国之春,杏花绽放,点点粉白缀满枝头,如烟似雪,为大地平添几分柔美与诗意。“春色满园关不住,一枝红杏出墙来。”“绿杨烟外晓寒轻,红杏枝头春意闹。”杏花以其独特的娇美,自古便赢得文人墨客的赞赏与厚爱。它不如牡丹雍容,不似桃李浓艳,却自有一份清雅之姿,缱绻缠绵,令人陶醉。本期《北国风》所选稿件,以细腻的笔触描摹杏花风韵,诗情饱满,意蕴悠长。作者们或写杏花临风摇曳的灵动,或叹其转瞬即逝的凄美,字里行间流淌着对自然与生命的感悟。杏花短暂的花期,恰似人间好景易逝,却也因这份短暂的美好而更显珍贵。在这春意盎然的时节,愿广大读者随文字漫步杏林,感受花瓣拂面的柔软时光,聆听花开的声音。一组刻画细腻、情感丰沛的文章,将带您领略北国龙江杏花之美,亦唤醒心底对春日的无限眷恋。花开有时,文韵长存。愿这一树杏花,伴您度过一段美好时光。
□文/高翠萍 摄/马广祥
在中国东北的版图上,有两面古老的水镜,静静地镶嵌在黑土地的东南角。它们名为大兴凯湖与小兴凯湖。它们之间,百里湖岗——像是一条流动在地貌上的生态脉络,也像是一段静默而深远的时间走廊。每年春秋之间,成千上万只候鸟循着季节变换的讯息,在此停歇、觅食、繁殖。这条贯穿着湿地、村落、遗迹与鸟群的航线,从白棱河的源头出发,沿着当壁镇的旅游区缓缓南行,白泡子的水光折射着天色,兴凯湖检查站傲然伫立,新开流遗址记录着渔猎民族的早期生活与湖水曾有的记忆,太阳岗在晨曦中闪烁,最后抵达松阿察河口。
湖岗之上,杏林缓缓铺展,仿佛在天与地之间展开的素描,色彩未施,线条苍劲,唯余岁月之手一笔一划地刻写其上。它们被人唤作“十里杏花”。
杏树并不喧哗。它们立在风中,如守望者,枝干虬结,姿态坚毅,仿佛从未受过人类的剪裁,却各自成章,如同天地初开之际,被命运安排至此,不言由来,不求归处。树皮的裂纹,都像一段被遗落的历史小引,没有碑铭,却更真实。它们记得,当年有屯垦、放哨、凿井、耕田;也记得更早的某个黎明,猎人立在芦苇间,等待春鸟归巢的瞬间。
这里的时间,并不流动。它断裂、缓慢,像被岩层阻隔的旧河床,沉静而深重。杏树的根系穿透湿润的黑土,探向被冰川碾碎的岩片,绕过荒草与沉沙,深入一段又一段无人知晓的岁月。
我记得那个雨夜的梦。梦中,我成了一棵杏树,立在湖岗之巅。春风自水面升起,携来草烟、湿气与微凉的泥土气息,在我枝头轻轻摇曳。我不问季节,也不感知寒暖,只觉得有一朵花,在枝间缓缓绽放——那不是春天的召唤,也非冰雪残留的回音,而像是某种介于记忆与现实之间的回声,在梦中悄悄泛起。
远方传来泄洪闸开启的轰鸣,湖水悄然升高,岸边的芦苇和石块,或将再度隐没于水下。一群鸟从高空掠过,带动未开的花一阵微颤。我看见那未曾围堤的兴凯湖,水面浩渺,风波茫茫,龙王庙前的火光在雪夜里微弱而坚定地跳跃。那一刻,我仿佛与所有走过这片土地的灵魂重逢——有渔人,有戍边者,有走散的马匹与归来的候鸟,也有你,也有我。
五月的北疆,如同旧式剧院的幕布,悄然更替。春未彻底谢场,夏也尚未登台,空气中飘浮着一种模糊的过渡感,像低声浅唱的序曲。在兴凯湖畔的湖岗之上,一场没有邀约、却从不缺席的花事,正在悄悄上演。
杏花盛开,无声,仿若旧梦重现,不惊不扰,却漫山遍野,灿然如霞。一株株杏树,在湖风与湿土的滋养中,蓦然绽放。它们不事雕琢,生得粗犷,开得绚烂;那种未经修整的美,如同北疆本身的性格:质朴、自由,又极具力量。
兴凯湖,这片被古人称作“北琴海”的边陲明珠。曾有女真人在此逐水而居,也有清朝边防的铁骑冷哨。而今,只有湖岗上的杏花年年如期,在风里开,也在风里落,悄无声息地完成一场历史的抚慰。
大小兴凯湖之间,百里湖岗如同地理之针,串起了山水人文的流苏。宽不过一里,却在每一个初夏,将湖风、花海与人群温柔缝合。春风一来,枝头的野杏便逐一苏醒,如听见湖底传来的低语,于坡地两侧次第绽放。这片杏林,它靠的是野性里的自由,靠根系深扎泥土的执拗与忠诚。许多杏树已有百年年轮,枝干斑驳,仿佛载着从清代走来的风雨年谱,以沉默承受岁月的侵蚀,以盛开回应春天的召唤。
杏花三色,似三幕人生:初开为浅红,柔软如黎明前的天空,是一场不愿惊动时光的初遇;盛放则转为粉白,如正午阳光下奔跑的女子,明亮、自信,不掩光华;而凋谢时,便化作素白,归于静穆,像是饱经风霜的老者,轻轻放下曾经的喧嚣。
这场花事的根,深植于湖的记忆。湿地丰盈,湖风带着水汽与青草的气息,在树与树之间徘徊不去。杏林年年花开,非偶然,而是一场忠诚的轮回,是古老生灵对这片土地温柔的应答。
花开时节,总有人来。摄影师背着沉重的镜头,试图捕捉一朵花落的轻响;画者支起画架,在林荫下定格光与影的交错;诗人则将情绪轻轻写入句诗中,在字里行间种下一棵树的心事。
杏花开,人声至。孩童在林间奔跑,追逐风中飘落的花瓣;老人对坐树下,闲语间流转着几十年的温柔;恋人们在枝影间低语,许下美好愿望。新婚的新人,在花海间留影,身着白衣,立于林间,好像一幅岁月悄然托起的画。而少女们在花下起舞,笑声穿过树梢,在湖面激起层层涟漪——那是春天的回响,也是记忆的回音。
春天的风,总是悄然而来,不带声响,却有着不可忽视的质地。它自乌苏里江拂面而下,穿越鸡西的穆棱河畔,掠过七台河蜿蜒的岭谷,带着水汽与泥土的气息,悄悄洇润了大小兴凯湖之间那道被岁月轻轻托起的湖岗。
密山城内,这十里杏花作为“市花”,总比城里来得迟一些,仿佛故意拖慢节奏,让春意多停留几日。花期因而更长,像一帧色调泛黄的老照片,在时间的风中慢慢展开,一寸寸地,把尘封的岁月映照得清晰又温柔。
在这片林下,埋着金代遗址的陶片、清初屯垦的砖屑。那是沉默的证据,是土地在地下书写的族谱。湖水伏卧于岗下,如一部未完的古籍,静静翻阅着过往的章节,风暴、迁徙、守边、耕读……兴凯湖不言不语,却早已在每一个浪头间,记录下这片边地的文化轨迹。
密山,这座国境之城,平日静默,节奏缓慢,但它有自己的心跳——有时低沉如鼓,有时轻柔如弦。杏花,便是它的脉搏所在。它不只是自然的信使,更是一种城市性格的具象表达:不炫耀,不喧哗,却自有一番从容与丰盈。十里杏花节,便是这座城市与自然之间的一次深情相拥;是它同时间、记忆、山水与族群的温柔握手。
自2013年始,十里杏花节从一个地缘小节,成长为文化与生态、民俗与历史交汇的舞台。而到了2021年,当百年党庆的光辉洒落花海,那些轻柔的花瓣也仿佛承接了更庄严的使命——在欢庆中铭记,在花开中回响。
那一年的花节,天朗气清,云淡风缓,空气里仿佛飘荡着过往的号角。湖岸如带,自驾车队如长龙蜿蜒,杏林之下,彩裙翻飞。唢呐声起,老艺人站在树影之中,唇间乐音高亢激越,像是音符越过了国境,沿着兴凯湖的水脉延展至对岸俄罗斯的村镇,惊动了沉睡的旧街老巷。
而文化的交融,就在这热闹中悄然生根:非遗展演传递技艺的温度,市集间果蔬与手工艺混合着泥土的香气,民俗体验让远来的游客与本地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。从花林走入村落,从舞台走入记忆,人们所见所感,不只是风景,也是过往的活化石,是心灵一次沉静而温热的触碰。
十里杏花,不只是春天的尾声,她更像是密山诗意的序章。一朵花开时,山岗的轮廓也柔软了起来;一树盛放时,城的心也悄悄苏醒。它们开在岗上,也开在人们心中,唤醒了那份藏在岁月深处、被风与土地悄悄保存的温柔与坚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