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文学与其他艺术样式如何携手】
跨艺术深描大运河魅力
——关于小说《北上》的电视剧、话剧和音乐剧改编
作者:李徽昭(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)
由徐则臣长篇小说《北上》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在央视热播,运河人家、青春拼搏与时代嬗变相互交织,受到普遍关注。此前,同名话剧、音乐剧也在杭州和北京上演,后续还将陆续在运河沿线城市巡演,话剧舞台的立体视觉与音乐剧器乐、声乐的听觉呈现,对运河文化进行多层次表达。由小说《北上》延伸而来的电视剧、话剧和音乐剧作品,具象呈现穿越百年的运河故事,推出以来赢得不少喝彩,但也有不同的声音,特别是影视改编中的共性问题再度引发讨论。那么,不同艺术形式对小说的再编码中,哪些问题得以凸显出来?受众与不同艺术类型之间是什么关系?哪些因素影响了相关改编?这些问题值得思考。当年,在论及历史剧改编时,郭沫若提出“失事求似”的原则,主张文艺创作要抛弃对历史史实的生硬记录,提倡艺术化处理,从而更准确地把握历史进程中蕴含的内在精神。小说《北上》系列文艺作品,“失事求似”之上内核犹在,也就是说,那条自古及今、由南而北的大运河一直都在,运河始终是各种艺术类型改编的聚焦点,流贯古今、融通中西的“运河诗学”或许得以渐渐浮现出来。
电视剧《北上》剧照 资料图片
运河是诗意想象与现实生活交汇的连接点
所谓“运河诗学”,其实是“地理诗学”的细分范畴。简而言之,“运河诗学”是指借由不同艺术类型对运河的审美表达,重构运河与人、运河与社会之间的文化关系。具体来说,文艺作品将运河作为空间地理意义上的表意指向,由实感经验、人文历史、地理自然等视角对运河进行有效的审美表达,意象运河与现实运河往返互动,不断定型为共通的社会记忆和审美资源。
2014年,大运河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,可以说是“运河诗学”建构的一个重要节点。《北上》创作酝酿也大致同期。2018年底,小说《北上》出版,“一条河流与一个民族的秘史”的封面推荐语,是“运河诗学”的精练表达。大量论文、访谈与文艺作品,对运河进行不同视角的关联探讨,观念化、审美化的“运河诗学”渐趋成型。2024年,运河申遗成功10周年之际,话剧、音乐剧、电视剧等不同艺术形式,先后对小说《北上》进行基于各自媒介特质的编码再造,不仅深化了“运河诗学”的多形式表达,也让运河成为社会文化的公共审美空间,具象化、艺术化的“运河诗学”脉络得以清晰呈现。
从自然地理视角来看,这条流淌2500年、纵贯3200公里、跨越35座城市、沟通五大水系的河流一直都在,为何申遗成功及小说《北上》出版后再度成为热点呢?实际上,现代文学发端之初,江浙沿海诸多作家,经由运河奔走他乡与异国,运河是他们与世界发生关系的重要起点。鲁迅的《故乡》《社戏》《风波》、叶圣陶的《多收了三五斗》、茅盾的《春蚕》等作品,都闪现着运河的身影。小说《北上》将运河推向前台,以流动图景深描运河与现代中国的深层关联。历史地理视野中,河流往往深切关联着社会历史变革,黄河如此,运河亦然。运河兴废跟漕粮、漕运乃至国家命运轨迹密切相关,随着时间的变迁,逐渐沉淀为社会文化资源。运河申遗成功,全方位唤醒读者的运河生活经验与时代记忆。在这个意义上,小说《北上》恰逢其时,在社会与个体之间达成“文化公约”,进而激发话剧、音乐剧和电视剧的编码再造。作家、导演、编剧,乃至演员、舞美师等,可以说都是“运河诗学”的认同者、创造者与传播者。在荧屏影音、舞台视觉与音乐听觉的跨艺术编码阐释中,运河历史记忆被重新打捞,运河不断成为诗意想象与现实生活交汇的地理连接点。
小说《北上》 资料图片
改编需要突出艺术类型的本体性
小说《北上》系列文艺作品的推出,有利于这条人文之河、民族之河、生命之河绵延不绝地流淌在百姓心中。电视剧《北上》里,运河边的花街院落始终是核心空间,跑船的谢老大、夏老二直面运河的时代变迁。暗线中,陈睿与老人周一仆深究运河历史,而几家先人百年前恰巧同船,则与中西汇通暗自咬合。谢望和、夏凤华等四人沿运河北上闯荡,最终回归花街。运河始终是人物行动的背景所在,也是故事讲述中不可或缺的一个“主角”。长鱼面、评话、昆曲也都适时呈现,这些物质化、现实感的审美表现与青春故事交汇,既呼应小说《北上》的运河审美营造,不断让运河意象化、观念化,也借由大众化的电视艺术形式,有效传播了运河的地理意义与文化价值。
话剧《北上》中,古今与中外故事纵横交织,历史与当下内在呼应,运河船行与历史演进并列同构,晚清知识分子谢平遥、意大利人小波罗、船老大适时出场,与后人谢望和、孙宴临在同一个舞台上陆续登场。在贴合原作和艺术创造的基础上,话剧借由蒙太奇化的时空并置,打破线性时间叙事,以意识流方式展开故事讲述,古今交汇、中西融通中的“运河诗学”不断强化。音乐剧《北上》则通过对原作故事的深化提纯,凸显音乐剧的本体性,强化声音表达和听觉体验。剧中五人意外交集北上,运河沿岸的柳琴戏、鲁南渔鼓、扬州小调和纤夫号子,汇集成听觉化的运河旋律,快板、童谣、京韵、美声、鼓点、独白,激荡出运河流水与时代变革的深层次联系。
概而观之,《北上》电视剧侧重当下运河,音乐剧聚焦1901年时间线,话剧则以贴合原作的古今交织线展开,三种改编显示出各自的艺术长处,但都在不同层面回应了小说《北上》所主导的“运河诗学”,也以视听直观方式强化运河文化的审美认知。无论是电视剧改编,还是尊重原著的话剧呈现,抑或音乐剧的提纯改造,运河主题始终是这些文艺作品的重心。
影视改编本来就是再陌生化的二度创作,要求把语言文字转换为可视可听的荧屏形象。改编者基于自身艺术类型的本体性和主体需要,可以进行合理的移植、适当的取舍和创造性转化。区别于语言艺术的运河想象,电视剧、话剧、音乐剧呈现的是物质可感的具象运河,使受众体验更为直观。这些改编,都从各自艺术特质出发,有效传达了“运河诗学”及相关主题,即便与原作有所偏离,也是一种必要性偏离,甚至是创造性偏离。
小说语言与电视剧、话剧、音乐剧的视听语言各有各的特点。影视三维视听带有大众艺术的商业属性,戏剧以剧场立体实感呈现小众面向,现代小说以文字思维呈现出文化属性。小说改编为影视作品是一种媒介转换,让纸页文字向张力更强的叙事艺术转化。历史地看,文学改编为影视作品,是文化传播的必要路径,被称为“文学驮着电影走”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即如此,《繁花》《人世间》的电视剧改编亦是如此。《北上》的电视剧改编,让更多人在“视觉的腾飞”中认知、感受与体验运河人文历史,与运河之间建立起更深的情感联系。电视剧播出以来,与运河相关的文化旅游和周边产品尤为火热,而此前小说《北上》尽管也有几十万册的销售量,但电视剧的播出让更多的人领略到运河的魅力。与电视艺术有所不同,话剧、音乐剧相对小众,不过也在视听语言改编中,通过剧场的艺术呈现,扩展了运河文化的深度传播。
话剧《北上》剧照 资料图片
共同彰显运河的包容性和流动性
这条沟通长江、黄河等五大水系的运河,在流动中穿越古今、联通南北。海上丝路与陆上丝路交会于运河,运河不断与世界性的远方遥相呼应,彰显出面向世界的包容特质,既涵括了中西、古今、南北,也兼容了浪漫与现实。运河的这个特性在小说《北上》中被集中呈现和深入发掘。
小说《北上》系列文艺作品在跨艺术视域下,不断张扬和彰显运河文化的包容性。意大利人小波罗与知识分子谢平遥及船夫同舟北上,相互之间不断磨合、碰撞,达成精神上的和解,一道奔向共同的目标。意大利人马福德因运河结缘中国女子,两人一起生活多年,对中国的情感深厚。小船沿运河穿行南北,各地风土人文悉数浮现。电视剧中的陈睿、小说中的谢望和,持续追溯运河历史,既融通古今,又面向世界。而且,电视剧、话剧、音乐剧的创作手法也兼容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创作手法,这些都是“运河诗学”兼容并包特性的切实呈现。包容之外,流动性可以说是“运河诗学”的另一个特征。小说与电视剧中,运河、船舶与人流频繁来往,马思意与谢望和走入婚姻殿堂,谢望和与夏凤华一起北上打拼,都以各自方式投射出现代生活中人员不断流动的基本状态。
小说《北上》系列文艺作品,表明运河的价值已经不再体现在简单的运输功能,而是在历史溯源与当下对话之中,成为时代变革与社会发展的一个审美象征。某种意义上,小波罗的运河认知与马福德的身份转换,不仅是现代中国变革的见证,还隐含着对世界不同文化包容的内在呼吁。现代以来,诸多有见识的中国人,兼容并包,敞开胸怀,放眼世界,不断“到世界去”,这是《北上》系列文艺作品跨艺术审美建构的重心所在,也是世界发展进程的基本规律所在。小说《北上》系列文艺作品面向世界发出中国声音,包容的运河一直都在奔流,无形与有形的运河始终指向远方、联通世界。
《光明日报》(2025年05月07日 14版)
来源: 光明网-《光明日报》